“程杰，你看，这片花田好美。”
苏晓弥侧过头来，一边用手指着不远处的月季花田，一边用她那双乌黑深邃的杏仁眼望向我。
此时我们俩正一起漫步于市郊的一处花圃。
正值黄昏，一阵晚风吹来，吹起她黑色的秀发，也吹起四周散落的花瓣。壮丽的夕阳中，在漫天飞舞的玫红色花瓣下，身着白色连衣裙的晓弥，显得如此纯洁却又如此妩媚。
用手按住被风吹起的长发，同时，晓弥轻闭起一只眼，朝我抱歉地一笑。
那令人着迷的表情，一如十六年前，我们还是小学三年级生时，她弄翻我的文具盒而对我露出的抱歉的表情。
那常常出现在我梦境中的表情。
自小学三年级，当晓弥转学到我们班上时，这个有着精致脸庞的女生便逐渐占据了我整个心房。
也是从那时起，幼小的我开始探索何谓爱情。但直到很久以后，乃至十六年后的今日，我依旧无法深刻地理解当时与晓弥相遇的意义。
然而至少我清楚了一件事，我是爱着晓弥的，自十六年前开始。
不过，此时此刻，我并没有跟眼前这个女孩交往。确切地说，连这一次我们相约来到这个花圃，都是我们自初中分开后的第一次见面。
小学也好，初中也好，直至初中毕业后我们分别，我与晓弥都没有做过能称得上是交往的举动。
“在想什么心事吗？”晓弥从花田边凑过来，仰头看着我。她身上散发的混合着花香的扑鼻香气，令人心荡神迷。
“在想十六年前的你。”我微微一笑，说道。语调成熟得让自己都感到惊讶，年少的局促感或许早已随着年龄增长而离我远去了。
“哈？十六年前的我？”晓弥回避开我的视线，转过头去继续欣赏着花田。
“还记得小学时那一次事故吗？”我想起了往事。
“那一次事故？啊！”不知是晚霞的缘故，还是这红色花海的缘故，晓弥在说出这句话时，白皙的脸颊染上一层淡淡红晕。
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早熟的我，俨然已经是一位饱经沧桑的隐士。那个时候的我，无知却又妄自尊大，懵懂却又故作深沉。对于爱情，我形成了一套自以为是的观点：不知从哪本书里偷偷瞄到的几句话，让我认为所谓的爱情，压根就是荷尔蒙的冲动罢了。尽管那个时候我连对荷尔蒙这个东西都仅仅是一知半解的。
我自以为是地认为此生绝不会有一个女孩能让我迷恋。
可以想见，当那一个冬日的午后，苏晓弥从楼梯上摔下来，正好摔在楼梯下的我身上，而又阴差阳错的，她那幼小而柔软的嘴唇，轻轻贴在我的唇上时，我内心是何等惊慌。在那一刻，我感到自己的荷尔蒙冲上了大脑，几乎满溢出来。那一吻成为了我与晓弥最初的一吻，也是最后的一吻。
每每回想起那奇迹般的初吻，我都还会头昏脑热。我下意识摸了摸嘴唇，同时用眼角瞥向旁边的晓弥，发现她竟然跟我做了同样的动作，低头用手轻捂着嘴唇。
自小学时，我看着晓弥的时候，脸总是红的。而大多数时间，我其实根本不敢正眼看她。拥有精致容貌的晓弥，仿佛落入尘世的仙子，我害怕自己那充满欲望的视线会玷污了她的纯洁。
那是我对她自发的爱，还是荷尔蒙控制我的身体发出的信号？特别是在那样的初吻之后，纯洁的爱与受荷尔蒙控制的爱这两种观点便一直在我脑海中纠缠不休，直到小学毕业。
自然，我也就没有做出任何追求的举动。在内心的挣扎中，我与她升入了同一所初中。
“初中的时候，我们似乎没怎么说过话呢。”晓弥的声音在耳畔响起。那个纯真的年代，每次听到这声音，总能让我面红耳赤，现在也一样。
“额，是的。”我含糊其词。
“呵呵，明明小学还同桌过。”晓弥带着笑意看向我。
“我这个人呢，不太会与别人交往。教室里，我也只跟周围数个位置的人交谈罢了。”我含着莫名的歉意这样回答。
“对了。”晓弥又扭头去望向那片花海，说着，“那个时候，程杰同学开始长个子了啊，位置也调动到我后面去了。”
“嗯。现在想来，其实还是想跟你同桌的。”我将这句真心话隐藏在玩笑般的语气中。
“呵呵。”晓弥轻声笑出来，没有说什么。
“哈，哈哈。”我借着假笑来掩饰。
初中时，在同一间教室里，隔着几十人的距离，晓弥远远地坐在我的前方，只留给我一个背影。而即使是背影，她的美丽依旧没有减损丝毫。
当听课或者做作业感到疲劳的时候，痴望着她的背影便成了我那时最快乐的消遣。
逐渐的，当我从荷尔蒙的怪论中清醒过来时，才发现那个让我抱有强烈而纯真的爱意的女孩，竟然已经离我那么遥远了。我越是那样看着她的背影，那爱意越是强烈，也越令我欲罢不能。
好几次，当我们好不容易又凑在一起讨论课业的时候，或者放学时一起在书店或文具店门口驻足的时候，我都几乎要把那爱意向她倾诉出来。
但是，直到初中毕业，甚至后来多年下来，我都没能那样做。
那时，看着晓弥的一颦一笑，我又产生了新的想法：会有一个更好的人代替我来爱她……
是的，那时我的的确确就是那样想的。那个无知却又妄自尊大，懵懂却又故作深沉的少年离开了我的大脑，而新的名为自卑的生物成为了它新的主人。
“那时候，真可惜呢。”
我从回忆中怅然醒转，轻轻发出了这一句感叹。身边，无数月季花瓣依旧旁若无人地在空中飞舞。
“那时？啊，你是指，考高中的时候吧？”晓弥悠悠地回应道。
“嗯。以你的成绩，应该跟我一起考进那所重点高中的啊。可惜你差了几分。我本以为我们会升上同一所高中……如果那时候我们在同一所高中的话……”我欲言又止，向她诉说着一些无可挽回的事情。
晓弥轻挽长发，看我一眼，又默默低下头去。在那眼神中，我分明看到她的忧伤。她是否也曾经和我一样，做着一些不可能实现的梦呢？
“对不起。”晓弥轻声向我道歉。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呢？都已经过去了。”我略感奇怪地说道。
“那时候，其实我是明白你对我的感情的。可惜，那是不行的。我害怕。害怕自己会害了你，害怕一旦拥有了这份爱情，你的锐气、你的能力，还有你的成绩都会大打折扣。”
“什么？”对于晓弥的话，我感到震惊。
“我放弃了跟你上同一所高中的机会。那时，我想着，在不久的将来，一定会有一个更好的人代替我来爱你。”
会有一个更好的人代替我来爱你……
晓弥的脸上布满红霞。当她抬头看向夕阳的那一刻，消融在夕阳中的晓弥的脸，美得不可方物。
天哪！
我久久说不出一句话来，只能继续静静在花海中散步，任凭舒爽的晚风吹拂在冰冷的脸上。
晓弥的肩在微微颤抖。我几乎能看到泪水在她眼眶中打转。我稍稍抬起右手，想搂住她的肩，但随即又放了下来。
“说说你吧。”我转移话题，因为有一股酸意侵入鼻腔，我怕再说下去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泪腺。
“我？”
“嗯，你高中和大学的情况，还有现在的情况，过得怎么样？”我继续说。
“还好吧。”晓弥静静地说道。
“没有我在，也还好？”我又用玩笑的语气说着真心话。
“笨蛋！”晓弥轻轻一拳打在我肩膀。我故作痛苦地耸了耸肩——也许并不是故作痛苦。
“笨蛋！”
在拿到高中通知书时，看着良久没有说话的我，晓弥也是这样一拳锤在我肩上。
“只是不同高中而已，我们还可以考同一所大学嘛。我又不是消失了。”那时候，比起我，晓弥的面容更是明显地要哭出来了。
“我又不是消失了。”
是的，她的确没有消失，只是在那通讯闭塞的年代，我是在听到晓弥说出这一句话的六年后，才又重新与她取得了联系。
那六年的青春，最宝贵的青春，我在失去晓弥的世界里，像一头伤痕累累的野兽，无助地在荒原中游走。天地间除了阴霾，便是比阴霾更深沉的黑暗。
后来，晓弥当然没有与我考取同一所大学。那时，我甚至不知道晓弥去了哪里。
我并不是一个善于交友的人，周围能称作朋友的人少之又少。那六年间，关于晓弥的消息，我都极少从别人口中听说到。
大三时，通讯比较发达了，大家开始习惯于用手机和网络交流，我才好不容易从友人处取得了晓弥的联系方式。
然而，那短短的11位数的手机号码，我却又用了几乎三年时间，才拨通。
应该已经有一个更好的人代替我爱着她了吧？每当看到那一串号码停留在我手机显示屏上，号码上方就是那个熟悉的名字时，我总是这样想着。拇指总是久久地悬在电话拨出键上方，而在数分钟甚至数十分钟后，我什么也没做，仅仅是将手机又放回衣服口袋里。
直到大学毕业后的第一年，又阴差阳错的，当我再次准备把手机放回口袋时，拇指却不经意地碰到了拨出键。而后，正当我犹豫着要不要挂断时，电话已经接通了。
“喂？”电话那边声音响起，那时，距我上一次听到她的声音已过去了八年。
“喂……”我迟疑着，但还是回应了那声询问。
“天！你是……程杰？”那边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惊讶。
“嗯，是，我是程杰。”
“真的是你！好久没联系了啊！”声音听起来很是兴奋，“最近怎么样？”
“还好，大学毕业了，准备读研。”
“读研不错啊。呵呵，没想到你会给我打电话。”
为何会没想到？
“对了，我自顾自地说话了，你打电话找我有什么事吗？”电话那头的晓弥这样问道。
我沉默着。我打电话是因为这三年来我时常把你的电话号码显示在手机屏幕的中央，但是却没有勇气去按下拨出键！整整三年，不，整整八年！我想你，我实在太想你了！那股几乎要爆发的心情在体内闷了很久很久。它在漆黑的地方四处游荡，找不到宣泄的出口，最终将我的五脏六腑捏得令我痛苦不堪，几乎窒息。我打电话有什么事？我没事……我只是阴差阳错地按下了手机拨出键而已。
“喂？程杰？”
十多年前开始，我所寻找的这份若有似无的感情，这份无法被确定的感情，被这一声轻声的询问勾起。一个疑问回荡在我脑海。
我所期望的，真的只是让一个更好的人代替我来爱苏晓弥吗？
心跳的速率开始增加，胸腔内满溢无法言喻的幸福感。而这一切，仅仅是因为时隔八年，再次听见那令我魂牵梦绕的声音。
“程杰？你在吗？”那声音再次响起，像一个身着轻纱的仙女，用温柔的手指化解我紧闭了多年的心防。
“在。”
所有的防备，在我用尽全力吐出那个字眼后，崩溃了。
“在，我在。晓弥！晓弥！晓弥！请你听我说。”在对着话筒接连呼唤了三声对方的名字后，我大脑已经开始变得空白了。
“晓弥！我喜欢你！喜欢你！从小学三年级开始，从你坐在我身边的那一刻起，我就喜欢你。整个小学和初中阶段，我都喜欢着你。你离开之后，我每时每刻都在思念你，那股喜欢随着年龄的增长而增长，跨越高中、大学，直到现在，我都一直喜欢着你！”
在我说完那些话之后，电话的两头都沉默了。
带着浓浓花香的晚风又吹起来，迷住我的眼。我再次从回忆中醒来，而这段表白的回忆距今过去了两年时间。
表白的结果是，晓弥拒绝了我。
那个时候，我的一部分愿望实现了。的确已经有一个人代替我爱着晓弥了，至于是不是比我更好，我却不清楚。
“对不起，那时候我不能答应你。”晓弥说着，没有转头过来。
“呵呵，别再给我发好人卡了。”我开着玩笑。
“你知道月季的花语吗？”看着成片成片的花田，晓弥换了话题。
“唔，不知道。”
“呵呵，天底下原来还有程杰不知道的事情。”晓弥笑起来，很美。
在我们四周，一眼望去，玫红色、粉红色、蓝紫色，甚至还有绿白色，各种颜色的月季花充盈在这广袤的天地间，如散落在绿色地毯上一颗颗绮丽的宝石，在落日余晖中，纷纷闪耀着晶莹的光泽。
初恋、纯洁、珍惜、纯真……
月季的花语，我自然是清楚的。但对于她为何选择约在这里，我却很模糊……
今天我们相约的目的，是她要亲手把婚礼的请柬交给我。
“我的婚礼，你能来吗？”
“一定。”我左手捏紧那张请柬，像是要关闭自己记忆的阀门。那是一个比我更好的人吗？我很想这样问，但终究没有说出口。
……
车站前，我再次与晓弥分别。下一次见面，应该会看到穿着婚纱的她吧？
看着载着晓弥的汽车缓缓远去，那困扰我很久的问题，似乎终于有了答案：我与晓弥的相遇，注定了彼此是要擦肩而过的。我们都相信会有更好的人来陪伴对方，结果都忽略了自己心底那份爱意。原来，我们都太珍惜对方，又都太不珍惜自己了。
夕阳落下，刚才还火红壮丽的晚霞，已经被一片高远而神秘的幽蓝色天幕所代替。一些星快将跳脱出来，准备与这地面上无边的花海，做着交相辉映的表演。各种颜色交织而成的夜，宛如一曲哀伤的咏叹调，曲调深沉、悠远……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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